徐慶利藏在這廢棄停車場,轉眼已有三五日的光景了。
這地方在地下,潮濕陰冷,四壁的白牆臟污,尚留著紅色的「嚴禁煙火」,歪歪扭扭,似鬼畫符。細密水珠凝在牆角,生了層層的霉。
白日採光全靠通風井,排氣扇懸在頭頂,因著斷了電,早已不再轉動,此刻晃晃月光映著,投下扇葉的影。
徐慶利掏出撿來的半瓶二鍋頭,猛灌幾口,裹緊棉大衣,跺著腳取暖。
嘚嘚嘚的聲響,寂寥空曠,一圈圈回**,驚起一兩隻老鼠,從一處暗影,遁入另一處暗影。
自打從孫傳海那出來以後,他便開著麵包車一路亂竄。
原本是想跑的,可一面擔心警察四處設卡,慌亂之下,自投了羅網,另一面,心裡不知為何,總是惦念著曹小軍。但凡合上眼皮,眼前就浮現出他滿身是血,蜷縮在箱子里的慘象。
他徐慶利顛沛流離了大半輩子,也就這麼個過命的弟兄,實在是不願,也不忍,眼睜睜看著他平白無故地死在了異鄉,到頭來連個屍首都找不見。
況且還有吳細妹和曹天保,這孤兒寡母的,少了曹小軍,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,念及舊日情分,他更是覺得自己不聞不問地逃走,於情於理,都說不過去。
思來想去,徐慶利打算在琴島再呆段時間,一來避避風頭,二來,要是能出把力,暗中搜集點有用的線索給警方,讓真兇落網,看兄弟沉冤得雪,那是最好不過的。
於是他棄了車,換上孫傳海的棉大衣,穿過沒有監控的小巷,口罩帽子遮著臉,一路走來了這裡。
這幾日他都是半夜出去翻垃圾桶,找些吃的。
今晚上也是,眼見著凜冬將至,氣溫驟降,他去撿了些紙殼鋪在**,又翻淘出一條夏天的毛巾被,一齊披在了身上。有個遛狗的姑娘見了他,誤以為是流浪漢,送了些舊衣物,又給了些吃食,他千恩萬謝地帶回來,囤在這臨時的家裡。
這地方他是熟悉的,幾年之前,他剛跟著曹小軍干搬家,從老孫頭那出來,一時間又沒租到合適的屋子,為了省錢,就湊了些二手傢具,在這地下停車場對付過一陣子。
光禿禿的木板床還是當時留下的,沒想到幾年過去了,仍留在原處,沒人動過。
一併存下的,還有一張木頭桌,一隻斷了背的椅子。
這塊被世人遺忘的荒僻之處,成了他最後的避難所,沒有旁人知道。
哦,不對,曹小軍也知道。
那時候兩人的搬家活計有了些起色,他手頭也有了閑錢,便在曹小軍家附近租了間平房。搬家那日,小軍非要來幫忙,七扭八拐的,跟著他來到了這裡,看到自己的兄弟竟長時間住在停車場,曹小軍還長吁短嘆著,埋怨他有困難不早說,拿自己當外人。
他當時還跟曹小軍開起了玩笑,說被他發現了自己的秘密基地,以後若是尋不到他時,就來這裡,他一準在。
昔日兩人有說有笑地抱著東西朝外走,可沒想到如今,自己又單個回來了。
一提起曹小軍,徐慶利止不住地嘆氣。
他裹緊衣服,醉醺醺地斜倚在床頭,一口口地灌酒。
時至今日,他依然想不明白,到底是誰謀划了這一切呢?
到底是誰恨他怨他至此,非要他身敗名裂,含冤而死呢?
會不會是王成?也許是這孫子氣不過,存心要報復?不對啊,事情轉眼都過去兩年多了,要報仇也不至於忍這麼久。再說了,即便當年是他跟曹小軍一起揍的他,可罪不至死,王成怎麼說也不至於做到如此狠辣的地步。
難道是包家人?是不是他們知道他假死的事情,追到這裡來了?那這麼一來,豈不是自己害死了曹小軍?可也不對,他們做事向來直接,要殺要剮也是單沖他來,萬不會兜這麼大個圈子。
是不是吳細妹外面有了人,要跟姦夫聯手除掉他們兄弟兩個?
然而他不願意這樣想,思及從前兩家人的親密,回憶起她對他的萬般照顧,他斷定吳細妹不是那樣的人。徐慶利抽了自己個嘴巴,怨自個兒怎麼能憑空污人家清白呢。
他翻了個身,望著井口露出的點點寒星,又想到了遠在家鄉的阿爸。
十多年了,他始終沒敢再回過南嶺村,不知阿爸身體怎樣了。臨近年關,他這個月還沒來得及給阿爸寄錢,不知他一個孤老頭子,又要如何支撐生活……
各種思緒奔騰跳躍,徐慶利只覺得額頭炙熱,後腦一跳一跳的痛。
眼皮一合,手一松,酒瓶子滾落,噹啷一聲,落在水泥地上。
他打著哈欠伸手去摸,摸到一隻手。
床下有人?
登時醒了酒,全身血都涼了,僵在那裡。
可再摸,手又沒了,冰涼的地面上,只有幾顆碎石渣。
大概是錯覺,都說疑心生暗鬼,徐慶利自我安慰著。許是連日來多重變故,精神太過緊繃,也可能剛才只是場噩夢,喝了這麼多酒,不知不覺睡過去,也是說得通的。
可無論如何勸解,這酒是再也喝不進去,這覺也是再也睡不安穩了。
他在**翻來覆去,怎麼躺都躺不舒服,乾脆爬起來,探出手去,拍亮桌上的小檯燈。
這充電檯燈也是垃圾箱里撿來的,廉價的藍色塑料,底座是吐著舌頭的哈巴狗,頂部嵌著十來顆小燈泡,一拍就亮。只是用久了難免接觸不好,時亮時滅,這大概也是別人丟棄的原因。
然而他卻不嫌棄,眼下別人不要的垃圾,到他這裡都成了難尋的寶貝。
既然接觸不好,那就多拍幾下,夜深時候眼前勉強有個亮,心裡也就有了底,起碼知道自己還在人間。
此刻徐慶利一手舉燈,一手扳住床沿,抻長脖子,瞪大眼,將腦袋一鼓作氣地,探到了床底。
黑暗的床底,一雙眼睛也正看著他。
手中的小燈,忽閃了兩下,滅了。
偌大空曠的地下停車場,一片漆黑,只剩下各懷鬼胎的兩個人。
心臟咚咚咚地擂動,他悄步下了床,打後腰摸出刀。
隨身帶刀這一招還是小軍教他的,說這叫防人之心不可無,沒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場。
眼睛一時間無法適應昏黑,他只能屏住呼吸,不敢輕易暴露自己的位置。
忽然間,有人從後面蹬了一腳,他一個趔趄,撲倒在地,剛一翻身,那人便欺身壓了上來,徐慶利趕忙抵擋,兩人扭打做一團。
他發現二人力氣相當,然而,他多少有些保留,可對方卻是處處下了死手。
一陣冷風自面前滑過,他伸手去擋,冰涼鐵器划過手掌,轉眼皮開肉綻,火辣辣的疼。
有什麼順著掌心汩汩地往下淌,滴在臉上。
鼻腔里灌滿腥氣,他知道見了紅,瞬間也發了狠,鼓著腮幫揮刀亂刺,身上的人匆忙躲閃,給了他起身的機會。
跑了沒兩步,又被身後人一個掃堂腿絆倒,他就地一滾,滾入了床底,而那人的刀也一路跟了過來,鐺鐺鐺地直戳在床板上,正費力地向外拔。
徐慶利自床鋪那一頭悄悄爬出,貓腰立著,眼睛已慢慢適應了光線,借著月色,他分辨著周遭大致的輪廓,可還沒來得及尋到那人,只覺的脖子一緊,被人從後面死死鎖住了喉嚨。
那人手臂緊實,肌肉綳起,鐵鎖般箍住,掙扎不脫,他只剩下喘息的份,眼見著兩膝發軟,即將癱倒,徐慶利悲鳴著,反手握刀,不顧一切地朝身後刺去。
刀刃一頓,直插入對方大腿。
可那人悶不吭聲,手上更是加緊了力氣,徐慶利被勒得眼冒金星,翻起了白眼,拔出刀,再次捅進去。
那人哼了一聲,手上泄了幾分氣力,緊接著,又卯足了勁扼住他脖頸,憋得他額上青筋直跳。
徐慶利的意識漸漸開始模糊,他知道對方不殺了他誓不罷休,便也不顧一切,咬牙切齒,一次又一次狠扎進去,刀尖刺入肌肉,他在裡面使勁轉了幾個圈,那人終於慘叫一聲,鬆了手。
他瞬間得了自由,跌跌撞撞地往遠處跑,在黑暗中瘋狂舞著刀。
「短命仔,出來,跟老子面對面打!」
他氣喘吁吁,渾身抖個不停,牙齒格格打顫。
「出來,滾出來!」
聲音劈了叉,尖細難聽。
「搞堆,出來!」
久久的,地下停車場里只剩下他的怒吼,他的喘息,他的歇斯底里,在風中不斷擴散,回**,直至一縷縷消散。
除此之外,沒有一丁點聲息。
那人似乎逃走了。
徐慶利捂著喉嚨,在地上摸索,摸到那隻小檯燈,拍了幾下,亮了。
微弱慘淡的白光,只能照亮腳底的一小方水泥地,給予他有限的安全感。
徐慶利端著燈,擎著刀,環望周圍的黝黑,一根根承重柱立在那裡,匿在更陰晦的暗處,惡意窺探,殺機四伏。
他兜著圈,警惕地繞過離他最近的一根柱子,啪,沒有人。
他又繞過一根,依舊沒有人。
他一根根地盤查過去,全都沒有人。
他繼續朝外走,四處照著,照見了一小灘血,不知是自己的,還是對方的。
徐慶利提起燈,照向周圍,看見了一滴滴的血點,圓圓的,小巧的,連成一條逃跑的軌跡,似是沿路綻放的野花。
順著血跡的指引,他尋見了一樣東西,就落在停車場向上攀爬的坡道上,月色中反著光。
他小心踱過去,彎腰撿起。
那是一部手機,他從未見過的手機。
徐慶利蹭去上面的血,翻來覆去地打量,手不住地抖,卻不是因為疼。
這是一部老式手機,沒有密碼,很容易就開了機,內容一覽無餘。
可裡面沒有任何秘密,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。
沒有照片,沒有簡訊,也沒有任何社交軟體。
直到他翻到了通話記錄。
這部手機只打給了兩個號碼,一次是在幾天前的半夜,打給了他,一連四次。
他想起來了,那天晚上,他從睡夢中驚醒,看到這個陌生的號碼,掛斷了三回。
電話第四次才被接通,兩人說了許久的話。
他似是明白了什麼,左臉的傷疤忽地疼痛起來,鑽心剜骨。
另一個號碼有些眼熟,他一時想不起來。
但他很快就會知道。
徐慶利拂去手上的血,調整呼吸,回撥了過去。
那邊瞬間接了起來。
「怎樣,成了么?」
他眼睛一眯,沒有回答。
「喂?」
那邊的聲音逐漸急切起來。
「喂?喂?說話呀——」
他掛斷了電話,垂下手,身體不受控制,在暗夜中打起了擺子。
那是熟人的聲音。
那是吳細妹的聲音。